刘宁简介:刘宁,男,1970年生,太原人。1994年毕业于雁北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供职于太原市实验中学。中教一级教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至今有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文论等三十余万字,分别发表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中国铁路文学》、《山西文学》、《黄河》、《都市》以及《山西晚报》《太原日报》《太原晚报》等各种报刊、杂志。
茶叶枕头
刘 宁
第一次看见宋代河北定窑那只著名的白釉“孩儿枕”的图片时,很是怪讶。它美则美矣,但是善吗?那么的四四方方的,棱棱角角的,它的主人,宋代的那位士大夫将头枕在它上面,不觉得硌吗?当然是夏天才枕它的,吸阴纳凉,不易中暑;冬天,乃至春秋季,断然是枕不得的,忒冰凉,容易落枕吧?
古人修身养性,立走坐卧,皆有规矩。所谓“食不言,寝不语”,想见睡觉这件事也被整得很严肃。现代人内心负累相对轻了一些吧,睡觉就是睡觉,舒适第一,其外在形式和精神意义均遭到戏谑,拿太原民间一句方言来概括,就是:“洗洗睡哇。”
说到自己,基本界定是个比较散淡的人。衣着喜宽松肥大,睡眠喜高枕而卧。截至目前,睡眠质量也比较高,虽不能说达到倒头即睡的水平,但也不至于辗转而反侧,寤寐而思服。所枕枕头以前一直是荞麦皮枕头,松软绵实,价廉物美,属经典的草根风格。直到某一天,我有了一个茶叶枕头,对于睡眠这件事,我又多了一些新鲜的发现。
起初也很偶然。一楼的邻居老李开了间“家庭麻将馆”,有不少人来他家打麻将消磨时间,他收点“风头儿”钱。其实也挺累的,要给客人泡茶递水,还要管饭,一桌三缺一时,就得自己坐上去顶位子。
一位客人一杯茶,茶味淡了就要重换新茶。老李心细,人也仔细,他把茶根都泼在一个小铁丝筛子里,控干了水,然后晾晒在窗户台上。积少成多,日复一日下来,这晾干的残茶叶子,竟也蓄攒了一大袋子。既是残茶叶,品种便很丰富,有茉莉花茶,有碧螺春茶,有乌龙茶,有铁观音茶,有大红袍茶,有西湖龙井茶,有信阳毛尖茶,有云南普洱茶,有清心降压的苦丁茶,有岳阳君山的银针茶,还有内蒙古的砖茶……总之,花茶、红茶、绿茶、白茶、黑茶,这些五湖四海的茶,因为老李的执著和坚持,它们都汇聚在了一起,蔚为壮观,洋洋洒洒。
我问老李:“这里面有没有安徽六安的瓜片?”老李茫然地看着我:“六安瓜片?这是一种什么茶?”我又问:“那有没有老君眉?”他更困惑了:“这又是一种什么茶?”我哈哈大笑,老李很可爱,虽然他从没读过《红楼梦》,也不爱看电视剧《红楼梦》,因此他根本不知道贾母和妙玉在栊翠庵中品茶论性的那一段故事:妙玉向贾母进茶,贾母不接,说:“你知道我不喝六安茶。”妙玉对道:“知道。这是老君眉。”简短的两句对话,据红学家讲,实在别有深意,蕴涵玄机。
但是,还是我那句话,不懂《红楼梦》并不妨碍老李的可爱人性,也不能阻隔老李对我的一片爱意。这不,他说:“这些茶叶全送给你。”我略感错愕,说:“对了,我正要问你,你存这些残茶做什么用?”老李将头侧向肩膀,又双手合十,轻轻垫在脸庞下面——这老家伙,真也难为了他,竟做了一个模拟“睡觉觉”的甜蜜动作。
回了家,我把这些残茶装进一个枕芯里,从此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茶叶枕头。时值七月,白昼溽暑难捱,午睡变成了一件不简单的大事。好在我有竹篾凉席,更添了茶叶枕头,倒头睡下,身下凉意习习,鼻息吐纳之间,阵阵清爽之气,怡心熏肺,不亦快哉。
据科学家说,人生的三分之一时光是在卧榻上度过的。初知这一结论,吓了一跳,看来,平日里一直被颟顸小觑的睡觉一事,竟在人生中扮演着这等重要的角色,难怪注重养生、生活讲究的人,对于枕头的制作材质格外关注。我听说最好的枕头是蚕沙枕头,枕芯里填入家蚕的粪便,一种黑色的有机小颗粒,可入药,枕之,冬温润,夏清凉,自然价格不菲,一般凡夫俗子少有问津者。罢了罢了,对于我,茶叶枕头就很好;枕在上面,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植物的味道,友情的味道,充沛馥郁,甘苦自得。更重要的是,拥有安心坦然的睡眠,才是养生的至高境界,比枕什么蚕沙枕头都要来得实在,享得泰然。
二僧的文学情结
第一次去看那个楼盘的时候,我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底儿:这地儿不错。附近有座小庙,名曰“隆福寺”。我一直都很喜欢庙宇,尤喜老庙,就是那种很有年头的庙,在里面一呆能呆上半天,也喜欢看僧人的举止,喜欢和他们交谈。
隆福寺年头不老,也就30多年吧。庙宇不大,正殿只有一进五间,正中三间也称大雄宝殿,居中供奉的却是关公爷爷,左侧有关平笔墨伺候,右侧有周仓紧握青龙偃月刀侍立。东小殿供的是送子观音,西小殿供的是龙王爷。典型的乡村小庙。我在殿里、院子里略作盘桓,心绪能平,气息亦顺。我想,以后搬进这个小区了,下楼遛弯时就可以来这庙里,沏壶花茶,读读诗文,岂不美哉!
东厢房走出一个胖大和尚,30大几的样子,向我执掌参礼,打躬问候:“阿弥陀佛,随喜随喜。”我们交谈了几句,知道他是大同阳高人氏,在此寺做住持也不过一年。这时有两个素衣穿着的中年妇女从西厢房一侧的那个月亮门里出来,她们和胖大和尚交代了几句,听意思是要去菜市场采买斋菜。胖大和尚向我介绍说,她们是住在附近的修行居士,家里不忙了,便会住到寺里,礼佛念经,顺便帮他做做斋饭。我一时狐疑满腹,微感不喜,心想,虽是乡村小庙,亦应讲求清净修为,岂可僧僧尼尼,混杂伙居?
我略施一礼,紧随那两个女居士跨出庙门。没走出几步,她们两个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和我搭话,话题当然是住持和尚。“你真的没看出来吗?她是二僧?”我好一阵惊讶,原来是“二僧”!所谓“二僧”,不是“两个僧人”之意,更不是指清代学者彭端淑那篇名作《为学》中“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的“蜀鄙二僧”。这只是当地的一个土语,是对尼姑的特别称呼。
原来如此,我松出一口气。她那么胖,穿着青布僧袍,又剃度了头发,猛一看,真不易分辨是僧是尼。这之后,我又遇见过二僧好几次,每一次我们都相互施礼问候,简短交谈几句。她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她说:“你面相庄严,与佛有缘。”不论此话确切与否,总之表达了二僧对我的一种好感和尊敬,在佛家这叫“结善缘”,会有“福报”。
去年九月的一天,二僧热情地邀请我到她的禅房小叙片刻。我预感到她可能有什么事情要请我相助。果然,她拿出一沓文稿来让我看。一沓子五花八门的稿纸被一根白线缝合在一起,纸张真是五花八门:红格子的、绿格子的、红条子的、绿条子的,甚至还有小学生的作业本用纸。内容是什么呢?杂七杂八的:有读后感,有观后感,有回忆录,有人生感悟,有生活记录,有读经心得,有世相描述,还有社会评论……出于礼貌,我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眼前金花乱坠,内心五味杂陈。语言粗陋无采,所谓文笔特色等,更无从说起,内中诸多语句,语病丛生,有不能卒读、不忍目视之感。我从文稿里收回目光,抬头看见二僧期盼的眼神,那对文学虔诚的热爱之情,无遮无拦;那对文化的一颗赤子童心,一览无遗。决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和热情,我言不由衷地说:“很好,写得很实在。”她的胖脸一阵烧红,吭吭哧哧地说:“出家人不打妄语。我知道我写得不好,很不好。”她羞涩地笑起来,有惭愧、急切、茫然等各种混合情绪。她说:“我打小家境贫寒,只念过小学,后来就出家了。我一直坚持读书读报,坚持学习,就是进步不大,不知是悟性不够,还是方法不得当?你能不能指点指点我?”
我一时语塞。突然要我开课,又没备课。我定了定神,我需要为她找到一个适合她的文学写作的理论支柱。我想到近代黄遵宪的《杂感》诗,那句“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就很适合她,正要说给她,忽又止住,感觉还是有点艰涩了。想了想,还是胡适的原话好些,“我手写我口,我口说我心”。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怎么说出来的,就怎么记录下来。总之一句话,想写啥就写啥,想到哪,写到哪。写得多了,量上去了,质想必会有长进。
二僧边听边做笔记,碰到不会写的字,就马上停下来问我。胡适的那两句话下面,她还画了着重符号,嘴里反复念叨着,若有所思。我当时真的被她感动了,她的好学,她的执著,她的赤诚,她的梦想……
那次辞别之时,二僧还大胆地说出了她的文学目标:出一本书。关于她的童年,关于她的苦难,都写进去;还有她对佛祖的爱,以及她在人间品尝到的各种各样的朴素而伟大的爱。
我读的佛经很少,但我相信佛的一切奥义,根蒂是爱,没有偏见的爱。袁枚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愿二僧的文学之路顺利,阿弥陀佛。
敢登石楼唱大风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这首文革时期的革命歌曲,曾唱遍祖国大江南北。我虽不曾经历过那个狂热的年代,但每每听到这首歌曲,也不由热血沸腾,被一种豪迈和庞大的情感慑服周身,跃跃欲动,想要奔跑,想要呼喊。
五月初夏,有幸在石楼县游历一天。踏入县城的第一步,便有种时光穿越的奇特感。知道这里新石器时代即有人类生存,也知道这里殷商朝即已封土建国,文明星辉,典备器美,更知道这里是辅保周朝的一代名相姜太公姜子牙的生身故里,可是,这里就是76年前,那场惊涛骇浪般的革命运动的大舞台吗?
而历史事实是,这里,石楼,的确就是当年红军东征的首战之地。1936年2月20日晚8点,红军发起东渡黄河的战斗。21日凌晨3点,处于陕西清涧县袁家沟的毛泽东主席接到总参谋长叶剑英的电报,得知红军渡河全线胜利,立即率总部随行人员出发,下午坐船东渡山西,晚上住在石楼县东辛关村。至此,毛主席正式踏入了山西这片厚土。从2月21日东渡黄河,到5月5日回师陕北,在历时75天的东征战役中,毛主席曾先后4次到过石楼县,分别在石楼县7个村庄路居停驻,累计19天。
我之所以罗列出如此繁琐的时间和数字,就是想从细部窥探一眼这位一代伟人的精神世界,揣度一下他老人家的脾气秉性。
1935年10月19日,经过万里长征,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吴起镇。据有关史料介绍,当时的陕北根据地约三、四万平方公里,除瓦窑堡(今子长县)外,所有城市和大部分较大村镇都被敌人占据。当时的陕北苏区,是全国最贫瘠最落后的地区,人烟稀少,村庄相隔很远,一般村子只有四五户人家,较大的村子也不超过12户,不仅缺吃少穿,而且有的地方还严重缺水。彭德怀就认为,陕北是小红军的好根据地,但只是大红军的一个落脚点,因为经济落后,交通不便。中国革命如何再掀起一个高潮,根据地如何能发展壮大,这是摆在中共中央眼眉前的一个事关生死存亡的战略抉择。当时有西征、北征、南下和固守陕北等几种主张,唯有毛主席,石破天惊地提出了自己大胆独特的意见——东征山西。
山西物阜民丰,但阎锡山经营多年,统治稳固,东征山西,风险极大,是招险棋。然而,深渊之下必藏蛟龙。无限风光在险峰,逆激流险滩而上,敢字当先,无疑是毛主席的思维特征之一。当诗人的浪漫情怀和政治家的深邃眼光相结合后,把“国内战争和民族战争”结合起来的大战略思路就清晰地浮出海面了。
既要北上抗日,组建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达成政治目的;也要生存和发展,确立“扩红、筹款、赤化”的成效预期,实现军事目的。
历史证明,红军东征的两个半月里,转战山西50余县,灵活机动,所耗甚少,收获很大。从发布《出师宣言》到《回师通电》,自始至终,高举抗日救国的大旗,赢得了全国人民的衷心拥护,树立了红军正义之师的威武形象,为以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首先在山西建立奠定了基础。“以发展求巩固”,而非“以巩固求发展”,这种“唯运动为永恒真理”的毛式思维,在东征中也获得了丰厚回报和有力验证。例如:仅在石楼一县,就建立了县、区、乡三级苏维埃政府37处,斗争了大土豪劣绅165户,斗争出粮食7000石,银元5万元,元宝3000个,全部运往陕北瓦窑堡,扩大红军500人。
往事如烟啊。回首石楼,感慨波涌。它,位于山西西部中段,东依吕梁山,西濒黄河水,因县境东面有通天山,此山陡拔峻险,“石叠如楼”,故得县名。隋开皇18年(公元598年)即立此县名,直至今日。石楼县城,躺在黄土群山之中,虽一隅小城,然颇能引发人们思古之幽情。万里黄河流经石楼县辛关镇马家畔村时,水势忽然由奔涌转为舒缓,且作了个几近360度的无比优美的天地大转弯:先转弯向东,再转弯向南,又转弯向西,继而转弯向南。一路上,心平气静,轻歌曼舞,从容大雅,一气呵成。这就是石楼湾,当地人称其为“乾坤湾”,外地人赞其为“天下黄河第一湾”、“万里黄河上最美丽的湾”。
历史之乖巧,往往出乎人之想象。当年东征,毛主席正是在此湾登岸,踏入石楼境内。当地人还说,主席的那阕不朽伟词《沁园春·雪》亦是在石楼运笔草就。此说确乎?或臆断乎?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主席之为人。其气魄之宏大,思虑之奇谲,立意之高远,可堪匹及者,稀矣!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份自信和勇气,即使是汉高祖的那曲《大风歌》,也实实不敢同日而语。
老 车
在1983年的原平小县城里,你企望在街道上看到什么?步行者,马车,驴车;偶尔一辆汽车,一般是载货卡车,呼啸而过,一道相当壮观的风景。间或有幸,能看到一辆小汽车,多半是草绿色的212北京吉普,你会眼前一亮,兴奋莫名小半天。
那时街道上最平常的就是自行车。绝大部分是黑色,也能碰到几辆深绿色的,那多半是邮政局邮递员的送信车。男人一般骑28型号的,大梁上能坐孩子,后座上能带老婆;女人多是骑26的,大梁呈下弯弧形,可以从前面骗腿跨上跨下,骑车的姿势优雅了许多;还有24的,属于当时的袖珍型迷你车,骑它的人,多为未婚的大姑娘,且家境较为优渥者。
我家是辆28的永久牌自行车。我能记事起,就知道有它了。它年纪很大了,是我父母结婚后、我哥哥出生前置办的。父亲43岁生的我,哥哥长我10岁,这辆车到底多大年纪了?这应该是道中等难度的算术题吧。我记得,晚上父亲总要把它从院子里推进屋里,支起来。我就凑过去蹲在那里,摇它的脚蹬子。车后轮就转起来了;我越摇越猛,它越转越快,最后风驰电掣!母亲说:“再转车就倒了!”我赶紧站起身捏闸,后轮戛然而止。机械的妙趣就是这样的吧。在我幼时眼里,它更像一个古怪的大玩具,被我操纵、折腾,放大了我的儿童想象力。
上初中了,我考入了县重点,离家较远,需要住校。父亲每个星期一早晨送我去学校,星期六下午四点半接我回家过周末。十多里路,春夏秋三季还好,唯独冬季的早晨,父亲的情况就很艰苦。六点半左右,父亲后座上驮着我,启程奔赴学校。在我印象里,那时的冬天真的就是冬天,凛严的气温不打一点折扣,如果一不留心张开一下嘴,冷风能立刻让牙齿失去知觉,舌头不能再灵活地转动,仿佛僵硬麻木的小蛇。父亲弓背弯腰,逆着寒风,脚下一圈一圈地奋力蹬车。我注意到,父亲握车把的双手交替倒换着,比如左手握把,右手就赶紧缩进袖筒里取取暖,如是反复。不知父亲的手,在袖筒里是否真的能取到暖,总之他就是采用了这么一种姿态来骑车的。这个姿态给我印象太深了,我至今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父亲蹬车,脚动手不动,手冷脚不太冷;我坐在后座上,戴着棉手套穿着棉鞋,等到了学校大门前下车时,手脚还是被冻得麻木不仁了。我望望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感觉一座挡风的大山正渐行渐远,心里总平添几许惆怅。
在我,父亲的形象就是这样的。想起他,就会想起我家那辆老车,想起初中那三个冬天的早晨,父亲用老车驮着我,一路蹬车时的他那个很特别的姿态。
生命的成长发育简史(片断三)
师言如兰
忽然又想起贾进刚老师来。
贾进刚是我读高中时的政治课老师。每次一想到贾老师,内心总会掠过一丝惶惑不安,仿佛自己现在这种庸庸碌碌的样子正被他看个清清楚楚一样。但我马上就知道,这只是一种自我幻觉。现如今,我与他相距100多公里,各居一地,他非但不会看见我,恐怕即使是闲暇时回忆回忆自己教过的学生,我也不可能是他脑海中的“记忆犹新”者之一。很显然,他教过的学生太多了,而我自知并非其中的佼佼者,如此而已。
然而,他却是曾经唤醒我良知的人,而且随着岁月的翻转,我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他当年对我的那次轻轻的呼唤到底有多么重要!也许贾老师现在早已不记得我们当年那场简短的谈话了,不过,只要我一直记得,这就足够了。
话到这里需要啰嗦一下,也就是需要回忆一下我当年读高中时所走过的那串摇摇摆摆的足迹。高二分文理班时,我选择了文科。分别来自8个班的60多名同学组成了一个新文科班,一时间,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成了这个新班级最大的“亮点”。几个当时年级中有名的“大头”就坐在我的周围,课堂上和自习课,看歌谱和说闲话是他们的主要功课。回到宿舍,他们还会抱着一只吉他纵情欢歌,有时再配上缭绕的烟雾,真是热闹极了。好像不少同学都很爱戴这几个“大头”,跟着他们一起起哄说笑,原本清苦枯燥的求学生涯,让他们这么一弄,倒也变得绚丽多彩了。
也就是在那时,我一个人竟悄悄地迷上了电影,县政府对面的“红旗”礼堂成了我经常光顾的老地方。电影一般在晚上7:30开映,我们那时7点开始上晚自习,我会在7:20左右悄悄地溜出教室,再溜出校门,插入一条弯曲黑暗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柏油马路,跨过路灯照耀的马路,再跑50米,就到了我的天堂——电影院了。一般来说,我买好票再坐下来,刚好剧场的灯熄灭,电影就开始了。从教室到影院10分钟的时间被我安排得精密紧凑,每一次都像一场越狱般的惊心动魄。我往往是带着扑扑的心跳声沉入礼堂的黑暗之中,瞬间又融入了我的梦幻之境。
那一次在电影院里,我竟撞上了贾进刚老师。也许事先就有征兆,只是我没有发觉。当时我已按时坐在了位子上,可电影却没有开始放映,一会儿喇叭里说由于片子未到,推迟15分钟放映。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贾老师。他怀里抱着女儿,身后跟着他的妻子。他无意间向我这边转了一下头,我也正看着他,我们四目对视了一下。
我知道他看见我了,我开始琢磨怎么办,是走,还是留下继续看电影?最后我决定留下,理由是他只是高一时教了我一年政治课,现在根本不可能对我有印象了。可谁能料到,过了一会儿,他竟走到了我的身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你是文科班的吧?”他说,“我记得你,而且印象很深。你上课时眼睛十分专注,我就知道你是块好料子。我很注意你的作业,判作业中我就感觉到你是个很有才气的学生。好好干吧,我觉得你将来是很有前途的。奥,你也爱看电影?跟我一样!”说完这些,他轻轻地拍了我一下,笑着离开了。
那晚,那场电影我根本没看进去多少,脑子里车轴一样反复地转着贾进刚老师的那几句话。他的话好像很简单,却又好像很耐人寻味。到底是个什么味,我当时真的很拿不准,只是觉得心头热烘烘的,全身充起了一股勇气。
后来,我就把自己的人生之路一直走到了现在。
后来,我忽然有一天品出了贾老师的话中之味,那是一种闻不见的香,就像兰花……
(原载《语文报·教师版》2004年12月20日)
草青草黄
秋又来了。
我是在几天前的一个黄昏发觉秋的来临的。那时我为忧郁的心驱使,漫步在校园外那条灌溉大渠的土堤上。堤上一年前还栽种着密密的树;杨、柳、槐,以槐树为多。初入学时,时序也是初秋,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学校四周的田野和田野上这条栽满密密的树的大渠。雁北的田野表现出一种我从不曾领略过的感伤的美丽,让我联想到生产后不久的母羊。大部分田畦里的农作物都被收割去了。齐刷刷斩去头颅的麦秆静默直立。有的田畦已被翻耕过,沉重而湿润的黑土被翻上来,它的深沉当时深深地感动了我,一直到今天。只有一种农作物还没有收割,那是一种细瘦而金黄的植物;后来知道它叫黍子,加工后能做成黄糕——是雁北一种有名的主食。没有见到农人;田野静悄悄的。几天后黍子也被收割了,不过我没有目睹到收割的真实过程。那个秋天,我二十岁。
树是去年春天被砍伐光的。农民们把树根也刨出来运回家去了。堤上尽是大窟窿。那个秋天我没有去堤上散过一次步,我独自坐在宿舍里回忆有树的大堤的秋天。金黄的和暗青的树叶铺满堤上,踏在上面,脚下会发出簌簌的轻响,它让我想到树在夏天的生活、时间的饱满和有关生命的哲学。天牛开始死亡;落叶间不时能发现它们僵硬青绿的尸体优雅地仰躺着,那黑白相间的美妙绝伦的触须不再摆动了。这夏日树荫里狂傲的小动物啊!传说天牛是龙身上的虱子。还有大青虫,紫红肥硕的肉身子从树枝上坠下来,多么甘恬从容的死亡啊!落叶、天牛、青虫,它们点缀了我青春生命中最寂静的两个秋天。
几天前的一个黄昏,忧郁的我再次在光秃秃的大堤上努力寻觅秋的痕迹,因为我知道下一个秋天里,大堤便是我的记忆和一种情绪了。
风中传送着一种声响。我忽然意识到一种我曾错过的过程正在进行着。我于是深入到田野的腹地,果然,我看见了两个农妇正在收割着她们的黍子!天风浩荡,我眼前的这片苍黄悲壮地翻滚涌动,哗哗的黍叶片的脆响弹碰着我苍白纤细的神经。镰刀在黍秆头上飞舞,甩出细密的一片片清冷的寒光,如河水上飞溅起的点点水星儿。天幕正渐渐四合。殷红的夕阳就立在埋头割黍的村妇的低折的脊背上,她们遍体通红,如两匹大鱼向我这边儿游来。远处,一辆满载着收获的马车无声地向更远处的村庄滑动,赶车的男人坐在车上高高厚厚的谷物上;我忽然特别强烈地渴望能听到一两句那个男人传出的苍凉的歌声。
劳动,是多么神秘而神圣啊!
草青草黄。在雁北的最后一个秋天里,在辉煌的黄昏的田野上,在孤独的青春的悸颤中,我闻到了成熟的黍子的气息,这是有别于落叶与僵死的天牛和大青虫的气息。
这个秋天里,我二十三岁了。
(原载《大同日报》1993年11月10日)
关于牛
此生不能属牛,真乃一大憾事;对于牛,我充满了深沉的感叹和思想。
我见到的第一头牛是一头拉粪车的大黄牛。当时我很小很小,顶多四岁吧。我们家还住在铁路地区的平房宿舍区里,宿舍区建有公共厕所,附近有个叫小河村的农民们便常来这个厕所掏大粪。第一眼看到那个头上长犄角的庞然大物,我便被它深深打动了。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头牛的样子来。浅黄色,很瘦,肋骨根根条条能够准确地数出来,它的两只眼睛像鸡蛋那么大,放射着温顺和蔼的光芒,而且总是潮乎乎的,像刚哭泣过似的;另外,它那弯曲的犄角,它那脖子下像毛毯一样垂挂着的肉垂儿,以及它那分成两半的好看的蹄子,当时都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的惊奇。
牛体现出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意味。当然,这是我现在的认识。
我把我四岁的那整个冬天都用在观察那头拉粪车的黄牛身上了。我四岁的那个冬天在我的记忆中出奇地寒冷,刚刚呼出口的热气,腾升不了多高,便被冻成白色的霜粉,悠悠洒洒地向地面飘落。那个冬天美丽得像个童话。就在那童话的残酷的寒冷中,我看着黄牛,黄牛看着我,我们“相看两不厌”。它总是安详地伫立在寒风中,我从未发现它打过哆嗦。但它的嘴巴却总是不停地动来动去,好像它有吃不完的零食。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现象叫“反刍”。反刍时,它的嘴角里经常淌出一条粘稠而透明的涎液,长长的不断,在风中飘来舞去,酷似章鱼柔软的腕足。
那时我以为牛只是用来拉大粪车的,以后才知道,牛除了拉大粪车,还能耕地、拉磨,以及做许多许多其它的事。
牛的坚韧、踏实和沉稳的品格是我长大以后在社会的东碰西撞中逐渐感悟到的,而在那个童话的冬天里,我望着牛时,心中只是充满了一个儿童单纯而透明的爱和崇拜。我在家中用小板凳拼出牛车的样子,我坐在上面用小木棍赶着那头假想的只有我能看见的黄牛。我陶醉在我自己独特的游戏里。姐姐可能发现了我的可笑,便故意问我长大后准备做什么,我当时骄傲地回答:“掏茅粪去!”那时我认为掏大粪就可以赶牛车,赶牛车就能常和牛在一起了。我现在并未干上掏大粪这一行,不过那句儿时的立志誓言后来却每每在我与姐姐斗嘴时被她引用,好在我并不以爱牛为耻,也便附和着大家一笑了之。
除了和姐姐在一起说笑以外,每当谈到牛,我都是很严肃的。
牛的内涵代表了一种哲学。
我常想,人性虽很复杂,但每一个人的品性大致可以找到一种动物来比拟。我接触过不少人,猴性鼠性的居多,而有牛性的人却稀少。贾平凹认为当今的许多人很浮躁,我有同感。我曾遇到不少张牙舞爪的男人和贪恋虚荣的女人,他们在一段时间里确实很耀眼夺目,只是他们耀眼和夺目的持续时间太短,让人有昙花一现之憾。
其实人生有如漫漫的长夜,幸福和欢乐不过是偶尔划过夜幕的几颗流星;夜的基调是黑暗,人生的基调是平凡。我向往生命的大辉煌,如同我在暗夜中渴盼喷薄的日出一样。在清晨的血红的太阳面前,我将通体透明,屹立如树。
(原载《大同日报》1994年4月13日)
送狗记
刘宁
某些事情,其过程往往逻辑清晰,然而当它起初发生时,往往来得突兀,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比如小狗这件事。是三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刚走出单位大门,就遇到了一个人。他和我同住一个小区,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怎么说呢,他应该是属于那种特殊类型的人,说白了吧,就是属于脑子或精神有些问题的人。有50多岁了吧,衣着邋里邋遢,脸上总是胡子拉碴的,爱背着双手,站在我们小区大门边,呆愣愣地瞅着进出的人。不知从何时起,他见了我,就开始大声地打招呼:“下班啦!”最初我当然是莫名其妙,不以为然的,可架不住他的日复一日和坚持不懈啊,只好哭笑不得地应一句:“下了。你还不下班啊?”他好像竟能听懂我话里的意思,身子一弯,脸孔也憋红了,大喊一句:“我不下!”
再说小狗这事。当时我刚走出单位大门,迎面就撞见了他。他看见了我,径直就朝我迎过来,脸上一副喜滋滋的表情。挨近了,我才发现,他腋下竟夹着一条小狗崽,黑灰色,圆嘟嘟的一团肉,耷拉着两个毛茸茸的小耳朵,一对小圆眼睛透明闪亮,仔细一端详,里面正映着我的大头像呢。我说:“哪里弄来的?还没断奶吧?”他嘻嘻笑着,好像很骄傲。说:“我姑姑家大狗下的,下了11个。给了你。”他的思维也太跳跃性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当口,他已将狗崽塞进我的怀里。“我不要,我不要,我没打算养狗。”我边说边要送还他,谁知他竟远远地走开了,离着我有三四米又站住,挥着一只大胳膊,反复说:“给了你,给了你。”
我真有点被他弄懵了。定定神,我把狗崽放在了地上。我说:“你来抱你的狗,我可走啦。”我转身欲走,可他比我走得还快,噌噌噌地,埋头而去,走出三四十米后,又站住,回身看着我。
看来和他是说不清道理了。狗崽在地上开始嘤嘤嘶嘶地哀叫,失了温暖的怀抱,战战抖抖。无可奈何,我再次抱起它。他,我该怎么称呼他呢?他是弃狗者?还是送狗者呢?他一直在看着我,当看到我又把狗崽抱起来了,他就嘿嘿一笑,挥了挥大胳膊,扭头走掉了。
儿子放了学,一进门就发现了小狗。他惊喜地大叫:“哇噻哎,哪蹦出这么个小狗狗哎?”他抱起狗又摸又闻,连蹿带跳的,像得了个无价宝贝似的。没一会儿,妻子也回来了,看见儿子手中正拨弄着这么一条活物,惊怪连连。“哪来的?谁抱来的?”我赶紧将中午的一番遭际简述一遍,妻子撇了我一眼,“看看你,自带一股傻气。平时说你你还不服气,这回验证了吧,小区那么多人,他怎么就看你有缘?”我无言以对。如何辩解?辩又何用?铁的证据摆在眼前:小狗崽已经进了家门了,此刻就在我儿子怀里呢!
妻子如临大敌。“你赶紧找人家把它送出去啊。这可是活物,吃喝不算啥,问题是它又要拉又要尿,东一片西一摊的,家里味着呢!你又那么懒,我可不给你侍候它。”我唯唯诺诺,谁让咱做下这等莫名其妙的事了呢。
儿子倒是爱狗如友,无奈初三了,每天要早出晚归,应付功课已感疲于奔命,哪有多少余暇照顾狗崽?狗是断断养不得的,为狗找个好人家,成了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送给谁好呢?我灵光一现,忽然想到我们单位大门口附近那个开小卖部的胖丫头,平日里她身边总是围着三四条或大或小的狗,想来再添一条,亦不嫌多。对,说办就办,刻不容缓。谁知当我抱着狗找到她,和她说明原委后,竟遭她断然拒绝,且毫无商谈的回旋余地。“我已经有四条狗了,实在养不起了;再说你这是条笨狗,没啥稀罕的,而且越大越能吃,养它我就得饿死了。”我心里恨恨的,哼,人挺胖,心刻薄。在街上转了一阵,又转回我们小区。瞥眼看见门口立着的画室招生广告牌,立刻有了一个主意:送给我的朋友画家老姬吧,他的画室是平房,还有院子,养狗正好。谁知老姬亦不肯收留,理由很充分也很简单:不喜养狗,只喜养猫;狗拿猫耗子,猫狗闹塌窝。我内心一阵失落,正要抱了小狗悻悻离去,老姬又叫住了我:“我的徒弟小王一直说想要养条小狗,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
长话短说,小狗崽终于送出去了,画家老姬的徒弟小王收养了它。我的心算踏实下来了。可有一天,小区门口,我下班回来,又遇见了他,那个让我四处送狗的肇事者。我清晰地记得,那次,他没有对我说:“下班啦!”而是说:“狗狗了?”我告诉他已经送给别人去养了,他古怪地大叫一声,又狠狠盯了我一眼,身子一弯,憋红了脸,扭头走掉了。
从此,在小区门口,他不再与我主动地大声地打招呼了。
新生里一号
新生里是太原一条极普通的小巷子,位于建设南路以西,东西向,长不足两百米,宽不足五米。巷子东口立着一面路牌,上面写着:新生里。
一般城市街道都有门牌号码,便于人们搜索定位。但新生里比较特殊,整条巷子里只有三家单位,由东向西,依次是:省新闻出版局、市实验中学、区流沙坡小学。机关和学校,一般都是围墙环绕,这三家单位自然也不能免俗,围墙很高很长,彼此相加起来,近一百米。但既然是巷子,便会人来人往;既然人来人往,便有谋生糊口的商机。因此,新生里的那一百米围墙底下,从来没有空荡过、平静过,卖鸡蛋灌饼的,卖水果的,卖瓜子的,卖烤红薯的,卖烧烤的,卖夹肉饼的,卖油炸臭干子的……一摊挨着一摊,夜伏昼出,端的繁荣热闹。
在这些操着小本生意的流动摊贩中,有一家与众不同。他的位置就在巷子东口的那面路牌下面,堪称“新生里一号”。他不售卖某类食品,他售卖的是技术和服务,若认真按行业划分,他属于维修业。维修什么?维修自行车、电动车、三轮车、电动三轮车,摩托车,甚至一些跑客运的小型机动三轮车有了什么毛病,也会来找他修理。看来,除了汽车,他什么车都敢修,也都能修。他是个老头儿,65岁了,矮短的身材,微胖的体型,又扁又方的脸,像块古老的城砖。两个脸蛋子上的肉,鼓鼓囊囊的,无论春夏秋冬,总是泛着海红果的颜色,很醒目。他鬓角和后脑勺上的头发早已掉光了,只在头顶上还残存着那么稀疏细长的几绺。干活时,如果又是大热天,他那粉红色的脑顶上便沁满了饱含盐分的汗珠子,亮晶晶的,让你联想到沼泽地或水稻田。他那几绺头发浸泡在汗珠子里,像是正在努力抽穗的秧苗或久逢甘霖的白茅草。
如果你路过新生里一号,通常只会看见他那个冒着汗珠子的头顶而不会看见他的脸。一天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苦干。如果你停下来让他为你修车,那你就还能看见他的手。他的左手是完好的,但他的右手只有一根指头,只有一根大拇指,其余那四根本应该有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都踪影皆无了。如果你是个好奇的人,或是个比较富有同情心的人,那你一定会找个恰当的当口,询问一下他的手,他的右手。他不躲闪,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关于他的右手的故事。他说:“老早老早的事了,我年轻时候的事。出了车祸,刹车失灵,我连人带车掉进路边的沟里。车毁人没亡,我在医院里一醒过来,就发现我的这四根手指头没有了,齐齐地被连根截掉了,是医生截掉的。我成了残疾人,医生还告诉我:全是靠了他们抢救及时,我才捡回一条命。”
出那场车祸前,也就是“老早老早”以前,他是一名“东风”大卡车司机,跑长途货运。那时的他,风驰电掣,神采奕奕。可是,往往一夜之间,就会物是人非,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活着,就像做梦一样。”
我注意到,那只右手,并没有一点影响或妨碍到他的修理工作,相反,残疾的右手和完好的左手默契合作,干起活来,游刃有余,大有庖丁解牛的气度。尤其是补胎这个项目,他的右手的表现,简直就像只独特的橡皮铲子,能轻松自如地进出于轮辋之中,掏出内胎以及把修补好的内胎填装回去,动作都极其麻利干净。这让我想起欧阳修《卖油翁》中那个老头儿,他能穿过铜钱方孔,将油涓滴不溢地倒进葫芦里。卖油翁的哲理是:“无他,但手熟耳。”那么,“新生里一号”是不是也是因为熟能生巧的缘故呢?你如果向他询问,他只会为难地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黑乎乎的憨厚的门牙,说:“这我可说不清楚啦。”
人体是地球上最奇妙的机体。损失了一个器官,另一个和它相近或相邻的器官就会悄无声息地激发出潜在的能量,冲上前去,义无反顾地替代起前任的职责,发挥其功能,承担其义务。这是医学上目前尚且阐释不明的课题,“新生里一号”自然是懵懂无解了。他只是应天顺命地活着,勤劳喜乐地活着,决不自寻烦恼地活着,毫无怨天尤人地活着。
中午,他的老伴给他送来午饭,通常是一大海碗面条,浇两样——鸡蛋西红柿和肉炸酱——太原人吃面条时最家常的调和潲子。他坐在一个自制的皮墩上,背靠橡皮轮胎,左边是他的工具箱,右边是他的小推车,他右手端碗,左手执筷,非常投入地吃他的面条。呼噜呼噜地吃。偶尔他老伴会递给他一头大蒜,或从旁边鸡蛋灌饼摊子上抓来一把绿葱花,洒进他的大海碗里。这时,他会停下来,仰起头,面对正午那白金般的阳光,面对他苍老忠实的妻子,咧开嘴唇,粲然一笑。
在兴县的公路上
大巴载着我们一行人,奔驰在驶往兴县的公路上。“一道道的(那个)山来,一道道的梁”,这是陕北民歌里常常听见的词句,在驶往兴县的公路上,我沿途看到的景色也基本是这样的。地理教科书上告诉我们,晋陕依黄河而划界,其实你真正来到这里,才更体会到山川相连这个词语的意义。
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土山,那么多的沟岔?山是连绵的山,“盘盘焉,囷囷焉”;沟是纵横的沟,宽缓的,陡直的。时值孟夏,草木萌生。这里虽是山区,海拔相对高些,气温相对低些,但阳光所到的地方,毕竟都回应出了绿色,略感缺憾的是,那绿色仍嫌不够浓,不够密。
直觉告诉我:这里的生态条件是艰苦的,对于生活和劳作其间的人,当更添一层艰辛和疲累。
越接近兴县时,公路上一个特点越凸显出来:运送煤炭的重型卡车,数量逐渐在增多,密度逐渐在增大。这些卡车几乎一个模样,四四方方,庞然高大,几乎一个颜色,橘红色,载货车斗上蒙着黑色或灰色的帆布苫篷。
长途运煤车。它们将兴县的煤炭,沿着盘山公路、乡村水泥路、县级公路、省道、国道、高速公路,一直载运到河南、山东,还有渤海之滨的秦皇岛。
兴县位于山西省西北部,吕梁市北端,面积3165.3平方公里,是山西省版图最大的县,现辖7镇10乡,人口28.12万。兴县资源丰富,煤炭是全县矿产中的骨干项目,总储量为396.39亿吨,平均煤层厚度为12米。全县储煤面积约2000平方公里,占国土总面积的63%,属优质动力煤和配焦煤。
重型卡车,一辆接着一辆,绵延能达三四里,最长的能达十几里。彼此之间的车距仅一米左右,甚至更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如果最前面的车因为某种原故停住了,后面一系列的车就都得停住,这点很像火车,尽管它们彼此之间没有连接的钩扣。道左是出城的车列,道右是进城的车列,道中宛然一道流动的走廊。我们的大巴就这样挤挤蹭蹭地穿行其间,走得相当谨慎小心。
这是煤炭的洪流,这是兴县的动脉和静脉,这是驶往富裕生活的呼与吸!它们,坚定不移,执著不息。
这也是我们一行的朝圣之路。我们将要前往一个地方,那里曾经因为一支部队的浴血奋战而永垂青史,那里曾经因为一位将军的忠肝义胆而神秘诱人。
75年前的九月下旬,遵照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指示,贺龙与关向应等率八路军第120师主力挺进抗日前线,进入晋西北管涔山脉地区,开辟了晋西北抗日根据地。到1938年12月,又开辟了以大青山为依托的绥西、绥南、绥中三块游击根据地,并逐步同晋西北根据地连成一片,构成了日后赫赫有名的晋绥抗日根据地。八年抗战中,晋绥抗日根据地巍然屹立在黄河以东,在陕甘宁边区的门户上给敌人竖起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使日军始终未能越过黄河进犯陕甘宁边区,保卫了延安和党中央,并确保了党中央与敌后各根据地联系的交通线。
蔡家崖村,东离兴县县城7.5公里,西临黄河15公里,北倚元宝山,南襟蔚汾河。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这里一直是中共中央晋绥分局、晋绥边区政府、晋绥军区司令部所在地,素有“小延安”之誉称。
徜徉在当年“军区司令部”的小院内,初夏午后的阳光慵懒迷离。六柳亭近在咫尺,那段英雄历史的踪迹依稀可辨,凝眸间似乎就能触手可及。同伴们纷纷在那尊大型汉白玉雕塑前留影拍照。那是贺龙元帅,跨马揽缰,举目远眺,豪气伟岸。其实我更愿意称呼他“贺龙将军”。身逢那样一个时代,国将破,家已亡,惨淡颓靡,残阳照血。是在哀号中死去,还是在怒吼中站起?无疑,贺龙是怒吼者之一员,站起者之前驱。且振臂之下,千万中华血性男儿云集,赴死蹈义。彼情彼景,惟以“将军”一词冠之,恐再无更饱满而恰切者尔!
我注视着将军,将军注目远方。您在眺望着什么?关切着哪里?我忽然间想到了兴县,想到了兴县的公路,想到了上午前来此地时,一路上浩荡连延的运煤重卡。七十年间,烟尘可以淡去,但那个贮埋在我们这个民族心底的富强之梦,一直是一脉承传,永无断绝。
我们当年可以打败日寇,我们如今可以采运乌金,我们不久还可以让吕梁的山,一到了春夏,绿色更浓厚,草木更秾艳。可以的,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