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恩师贾肯堂先生仙逝而作
张 恒
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激情洋溢的语文教师，怀揣光明的圣徒，阅世深沉的智者，风度优雅的才子，率真坦荡的志士，敝人最为崇拜、没齿不忘的恩师。
照章退休之后，因儿女故，也因有机会“发挥余热”之需，遂寓居京师数年。前不久突闻噩耗，恩师贾肯堂先生已经与世长辞。尽管，先生八十有六，享寿也算不低。但我还是不禁黯然神伤，悲从中来，阵阵哽咽伴随着缕缕思绪，顿时涌上了心头。
1957年秋，我考入了山西省的顶级中学太原五中读高中。混沌初开的文学兴趣，使我报名参加了一个谓之“鲁迅文艺小组”的课外活动组织。小组的诸多愉快“兹不一一”，最难忘的还是辅导我们的一位语文老师，他就是贾肯堂先生。当年，贾老师不过三十多岁，毕业于燕京大学，人长得非常英俊，举手投足风度翩翩，衣着穿戴也较讲究，头发打理得永远都是整整齐齐，英语漂亮得令人艳羡之极，中国古典诗文出口成诵，给我们讲的文学讲座更是绘声绘色，神采飞扬，用时下时髦少年的话说，简直就是“酷毙”了，“帅呆”了。后来，我终于走上了文学之路，和贾老师的影响显然是分不开的。
弹指二十多年过去，1979年我已执教于山西大学。在一次艺术创作研讨会上，我有幸再次见到了贾老师，才知他在我离校之后不久就调到了太原市的文化部门从事戏剧研究工作。以其燕京大学的出身和富有的家庭背景，以其一向潇洒自如、直言无忌、不同凡俗的性格，被“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烧上几番，甚至遭受遭受皮肉“洗礼”，那是绝对在劫难逃的。然而，我见到他时，他却丝毫没有当时某些过来人身上的那种“余悸”情结和悲凉心态，风度如旧，衣着如旧，率真坦荡如旧，满头华发丛生却打理得光洁鲜亮如旧，言谈笑语中依然闪烁着丝毫不逊当年的睿智和机敏。从此，在贾老师面前，我一直恭谨如仪，执弟子礼。但渐渐的，我们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过年过节前去拜访，往往一聊就是大半天，而我也更加了解了他。他，每天必听一小时英语广播；他，可以字正腔圆地演唱京、昆；他，古稀之年尚能身手矫捷地横渡太原市纵深千米以上的“晋阳湖”；他的知识渊博，更常令忝列大学师行的我自愧弗如，羞赧不已。
贾老师的这一切，无疑得益于燕京大学堪称完美无瑕的人文教育与素质培养。他曾经告诉过我，上世纪中期大陆易手之际，他原本是准备随燕京大学撤走的，奈因慈严在堂，只得留守尽孝，并与初恋女友天各一方，待到伊人终于从台湾归来探望时，则俱已垂垂老矣，宁不悲哉？而尤其是，我每每看到他直至晚年还十分狭窄的“陋室”，零落日久而几无任何装饰的四壁，过时的陈旧的简单的家具，以及小小厨房里一眼可见的凌乱的什物，心中就总不免有点酸楚。然而，贾老师毫不介意的爽朗，谈锋不减的达观，将世道早已看破、人生早已参透而粲然闪射的性格魅力，却又分明使我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超卓，一种迥异的高尚，一种充满着精英气质且芸芸凡夫俗子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壮美”。
记得，大约是迎接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教师节时，山西某报向我约稿。作为一名教师，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我最为敬仰的这位教师。于是，乃欣然命笔，成短诗《您与我的歌》一首曰：
转眼间您已白发苍苍，
倏然间我也两鬓添霜。
跋涉过岁月泥淖般的沉重，
我却从您风雨初霁的额纹中，
读不到沮丧，读不到悲怆，
那十载历史苦楚难言的呻吟，
仿佛已经溶入您碧水长天的坦荡。
当年，您用丰厚和睿智凝缩的精彩，
编织出多少聪慧的花香。
在蝴蝶结和小分头围拢的肃穆中，
您阐述学术瑰奇、事业艰辛、征路绵长，
您纵论志士磨剑、英雄洗马、巨子流芳。
您的滔滔不断
曾经多少次倾斜了教室外那醉意迷蒙的阳光，
您的娓娓动人
曾经多少次温暖了校园里那星河横亘的清凉。
您和一个一个的“您”，
也终于铸就了我的成熟、我的充盈，
我少年人小草幽幽的生命期冀
和绝无衰朽的心灵堤防。
如今，作为这神圣行业中的一员，
作为一名老师的学生和学生的师长。
在三尺讲台的耕耘中，
您永远是我前行的导航。
我也决心踩着您清寒而耿介的足迹，
在民主、科学一望无际的接力中，
将自己涓涓滴滴的执著，
投向那遥远然则永恒的辉煌……
1996年秋，太原五中举办建校90周年庆典。庆典后我们同级同学另行欢聚，当年的懵懂少年许多已事业有成，到场的各位老师却也俱成斑白老翁。奉组织者之命，我站在台下向台上深深鞠了一躬，朗诵了这首短诗。而一向并不拙于言语的自己，竟致紧张得结结巴巴。待朗诵完后稍稍心定，我以“智者乐，仁者寿”这样的祝福献给各位老师时，脑海里兀自浮起的依然是并未到场的贾老师的笑容。
后来，我与贾老师仍多有交往。五年前的春节之前，我恰在家乡太原，还专程捧了一束鲜花登门贺年。近几年一俟返里，也屡有造访叙谈之想，终因忙碌、懒散等故而未能如愿。孰知天不宥我，居然骤成永诀，再无以谒见恩师了。真是过莫大矣！罪莫大矣！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贾老师夫人极为贤慧，儿女个个品学超卓。虽此生不免抱恨，但仙游足可无憾。更祈望先生九泉之下，情志舒展，心神畅快，遍览姹紫嫣红之自由花也。
古稀弟子，为您叩首遥拜了！
